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驻会研究员史志钦、 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博士后赖雪仪
近半年,乌克兰危机由乌国国内的亲欧和亲俄阵营争权演变成今天的美俄博弈,本来在事件中有中心位置的欧盟退到了边缘,再次反映出欧盟对外政策的缺失。
去年11月经济及财务受困的乌克兰政府宣布暂停跟欧盟继续制订乌欧之间的联合协定(Association Agreement), 引起乌克兰亲欧盟及西方的民众的强烈不满,反对党派及亲欧盟民众开始一连串的抗议活动(Euromaidan)。抗议活动持续并升温,演变成乌克兰亲欧盟和亲俄罗斯的东西面对立。2月21日在欧盟斡旋下亚努科维奇和反对派代表签署的“和解协议”及翌日亚努科维奇被推翻更是此次危机的转折点,迫俄罗斯出手。从此,普京政府的介入越来越深。
到今年3月,反政府活动发酵成欧盟跟俄罗斯之间的零和之争,普京政府出手,支持克里米亚于3月16日举行的全民公投,随后更支持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欧盟3月21日跟临时政府签署联系国协议的政治部分以及欧盟和美国对普京政府作出的反击(如取消一次欧俄峰会、抵制俄罗斯索契G8会议、暂停俄罗斯加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谈判进程)成效都非常有限。到了五月,另外东乌的两个州也举行公投决定脱离乌克兰。这大半年的欧俄对弈或美俄对弈明显透视出冷战思维的延续。
意识形态上,欧盟及美国提倡的是一致的,都希望乌克兰朝政治民主化、经济自由化的方向推进,认为俄罗斯的所作所为均是反民主、反自由的。而普京的反击是以比较克里米亚、科索沃及叙利亚等事件来指控欧美的双重标准。欧美的双重标准行为其实并非新鲜事,冷战后欧美对前苏联成员国(包括乌克兰)的拉拢虽然是打著推动自由、民主的旗号,但实际上操作的还是冷战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来设定对俄政策。
在利益上及地缘政治上,欧盟及美国却是有分歧的。乌克兰夹在欧盟及俄罗斯的中间,从基辅到柏林的距离 (约1200公里)比从北京到成都还近,乌克兰的不稳定局势对欧盟国家,尤其是中东欧国家,有直接影响。在贸易及金融方面,欧盟国家跟俄罗斯的关系都比美俄间的密切。此外,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开始,欧盟内一些国家如法国、德国公开反对美国的做法,这些国家被前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划分为“旧欧洲”。事实上欧盟试图表明自己并非美国的随从,2009年里斯本条约的实施便是欧盟增强外交一致性及对外政策力量的尝试。年初,美国政府被揭发对欧洲领导以至民众进行监听及情报收集,更是令欧盟领导们蒙羞,促使欧盟国家要表明自身的外交是独立于美国的。
欧盟主要大国不愿跟俄罗斯真的闹僵,不愿回到冷战时期二元敌对模式,其实这与奥巴马政府的想法还算一致,都不想以“硬手段”处理此事。除了2009诺贝尔和平奖的光环压力之外,美国政府更不愿消耗太多元气跟俄罗斯对峙或分散美国在亚太需投放的精力,从而让中国坐享渔翁之利。虽然欧美暂时对俄罗斯的反击行动是一致的,但各自的考虑及利益差异很明显,不会像冷战时期的亲密。其实有冷战思维是可以理解的,欧、美、俄, 甚至中国、印度,各个力量都没有建成真正的互信,各自有自己坚守的核心利益。 不过,欧盟要明白,他们继续冷战思维,只会得到冷战期间从属美国的结果。
除了和美国的合作出现分歧,欧盟内部其实也并不团结。乌克兰危机正是对后里斯本时代欧盟共同外交及安全政策(CSFP)的一次测试,可惜,这次测试再次反映出欧盟对外政策的致命弱点――各国的国家利益高于欧盟整体利益。德国、英国、法国,以及意大利等国都因经济利益反对与俄罗斯交恶。另外,在外交关系上,欧盟,尤其是几个大国,始终未能整合成统一的声音。
现在的德俄关系来之不易,是双方多年努力的成果。德国总理默克尔花费了不少精力及时间跟普京建立领导人间的个人关系,甚至比其与法国总统奥朗德的个人关系还要好。更为实际的是德国与俄罗斯有着非常紧密的经济关系。德国政府的数据 显示,2013年德国向俄罗斯出口额高达360亿欧元,从俄罗斯进口额高达400亿欧元。俄罗斯是德国机械、汽车、汽车零件、化学产品,以及农产品的重要市场。同时,俄罗斯为德国提供大量维持德国经济及和人民生活的能源,德国超过2/5的天然气及1/3的石油均来自俄罗斯。日本福岛核事故后,德国政府放弃核电,一时间内德国对进口能源的需求就更大了。另外,很多德国大公司在俄罗斯有战略性的重大投资,德国有六千多家企业在俄罗斯境内经营(在中国的德国企业数目约五千)。在2013年,德国企业对俄的投资就超过200亿欧元。除此之外,德俄两国的人员交流紧密,超过40万德国裔居民住在俄罗斯,约20万俄罗斯人现居于德国。普京自己就曾在德国工作5年,并精通德语。地缘上,德国是欧盟大国中最接近乌克兰及俄罗斯的,如果乌克兰局势不能稳定,德国是最易受到牵连的。
就德国而言,这次乌克兰危机也是对其近年外交积极化的考验,不过结果在国内外都不令人满意。国内的工商界不愿自己的贸易及金融利益受到伤害,而对欧盟伙伴来说,德国没有显示出领袖的气魄,更没有表现出整合欧盟各国立场的能力。虽然在经济上包括不久前的欧债危机中,德国在欧债危机中起到了领头羊的作用,但在硬实力领域上(政治,军事),德国近年来的努力并没有改善欧盟无首一盘散沙的情况。同时,总理默克尔及其前任施罗德用于跟普京建立个人关系的精力及时间并没有换来对他想法及动向的了解。当然,这些对一直作为欧盟双头火车头另一端的法国来说是件好事,德国并未能够摆脱法国独自控制或代表欧盟。
其他欧盟成员中,英国(主要是伦敦)在乎的是其金融投资业的利益,俄罗斯对伦敦金融市场出口大量的资金。据英国广播公司 统计数字,俄罗斯在英国的投资高达270亿英镑,同时英国在2011年对俄罗斯的投资超过290亿英镑,其中英国能源巨头BP在俄罗斯更有巨额及战略性的投资。另外,塞浦路斯是欧盟成员中接收俄罗斯投资最多的国家。俄罗斯旅客亦是塞浦路斯、意大利及希腊等南欧国家旅游业的一大收入来源。这些国家都不愿跟俄罗斯交恶而损害自身经济利益,尤其现在是金融风暴及欧债危机刚过的复苏期。
有一些分析认为此次乌克兰危机能令欧盟内部的公信力和吸引力有所提升,有助压低极右反欧盟派及英国反欧盟主义的气势,但从欧盟被乌克兰反对派利用、欧盟各国把自身的经济利益排在乌克兰命运之前、欧美并没达成经济制裁的内容,到4月初普京越过欧盟直接跟奥巴马商议是否让乌克兰联邦化这一系列事件来看,欧盟这一次考试不及格。首先,欧盟在清楚了解乌克兰反对派的组成及可信度前就公开支持,不但使自己被绑架,更激怒俄罗斯。这反映欧盟并未认清乌克兰的局势也不了解克里姆林宫的心思,因而错过了可以发挥的机会。在Euromaidan爆發之前,欧盟原本可以说服并敦促乌克兰反对派跟亚努科维奇政府合作改革,但欧盟选择了一边倒支持反对派。现在事件已发展为俄罗斯和美国的博弈,欧盟甚至是乌克兰都被排在核心讨论之外。
欧盟现在可做的是中间人的角色,说服美国和俄罗斯妥协,并协调美俄合作让乌克兰联邦化。分权思想既符合当今世界政治的发展趋势,又在欧洲民众中有一定的思想共识。各方应避免用冷战的手段,不断挑衅俄罗斯只会让大家回到真正的冷战。 具体上,欧美应停止拉拢前苏联的成员国家及保证不把北约的扩张伸向前苏联的成员国家 。另外,各国应 放下“非我即敌”的心态,这正正是欧盟需要明白的一课,冷战时期的欧美无间同盟及二元对立反苏的思维已不合时宜。
在今天高度全球化的格局下,欧盟国家在经济及能源依赖美俄是其在政治上的软肋。尤其是在欧债危机及德国决定弃用核能发电后,欧盟跟俄罗斯角力的优势大减。虽然在最近的欧美峰会(3月26日)上,美国开始跟欧洲接洽出口液态天然气的可能性,但这在短、中期内还是难以实施的事情,并且在中、长期内其天然气出口量也难以追上俄罗斯。
那么,中国就可以安心地隔岸观火了吗?美国、欧盟、俄罗斯等世界大国都是这一事件中的主角,中国不应该继续左闪右避,否则会错过成为负责任大国的表现机会。在乌克兰危机中,中国需要表现得更为主动一些,如主动向俄罗斯及欧盟提出中俄欧三方共同投资乌克兰,支持俄罗斯的提案让乌克兰变成联邦制国家。在中美欧关系中,欧盟一直希望摆脱从属于美国的形象,中国应多给予欧盟肯定,并缩小中欧关系与中美关系之间的差距。乌克兰危机不仅是对欧盟及德国的一次测验,亦是中国处理新型大国关系的一道必答题。
此文最初发表在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的网站上(http://www.carnegietsinghua.org),由清华—卡内基中心授权FT中文网发表。清华—卡内基中心由卡内基国际和平研究院与维多利亚vic119中国线路共同创立,就中美两国共同面临的全球性挑战开展合作研究。卡内基国际和平研究院成立于1910年,是美国历史最为悠久、专门从事外交事务研究的知名智库。作者简介:史志钦,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驻会研究员,负责中欧关系及欧洲研究的学术项目。赖雪仪是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的博士后,研究领域为中欧关系、亚洲与欧洲的相互认知、亚欧会议以及地区间主义。